我剛從新疆轉回安徽讀初中時，閑時爺爺最愛與我聊天，多年過去，我尤記得那日爺爺抽著旱煙吞云吐霧著給我講的他讀書時的故事。

爺爺是念過幾年私塾的。按他的話來說：“我們是在日本鬼子的眼皮子底下躲在先生家中跟著先生搖頭晃腦念了幾年‘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撥了幾年算盤珠子的?！薄跋壬o發(fā)的《千字文》《聲律啟蒙》都是他靠給鄉(xiāng)人寫祭賬討來的。除各家每日管先生兩頓飯外，并未收我們一分學費。因此，那時候書對我是最寶貴的物什，我便求你太爺給我做一個木匣存書。”說著爺爺從床下取出了一個黑漆木匣：“原本那件叫日本人搜走了，這件是我工作以后自己做的?！?

爺爺?shù)臅焕锒嗍桥f式的課本，里面夾藏著幾本《紅巖》《保衛(wèi)延安》式的歷史題材小說，我如獲至寶。隨手翻開一本國文課本，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扉頁上的幾個蒼勁字體——毛主席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繼續(xù)翻閱，短小精煉的課文講述簡單而深刻的人生哲理，再搭配趣味橫生的插圖，舊時的課文編者們的精巧用心躍然紙上。

“多看些書，”爺爺見我如此興奮，他也來了興致：“三國、水滸要讀，謀略與俠義要兼得；封神、聊齋要讀，幻想使思想生動；馬克思、毛主席要讀，革命斗爭經(jīng)驗于人生有益；算數(shù)、外語要讀，技能是立身根本。這是我先生留給我的話，我再說給你聽，你要放在心里?！?

爺爺起身拿了條毛巾將書匣擦了一遍，又鄭重地交到了我的手里：“飯吃飽，書讀透，吃進肚里才算肉。書讀一遍是不夠的，你要多讀，要動筆，不動筆墨不讀書。少去同人家爭論，道理都在書里，無理他才聲高；少去同人家攀比，思想富裕才是真富裕；少去同人家消遣，浪費時間不如拿來看書?！蔽乙贿吔舆^木匣一邊點頭，爺爺?shù)倪@些話同木匣一般厚重，壓在手上，也壓在心上。

自那以后，爺爺常督促我讀書，他也常予我十元二十元的叫我去某舊書攤買舊書來讀，還要求我一定要去那一家買。一來二去，我竟和那家舊書攤老板成了朋友。交談中得知了我爺爺?shù)男彰?，書攤老板笑著說：“我認得你家祖父，他年輕時在鎮(zhèn)糧站做會計，出了名的愛讀書，他還跑得動時也常來我的攤子上讀書，卻只讀不買。還常問我借書，嘴上說著‘書非借不能讀’，我覺得他有讀書人的樣子，從未收他一厘錢?！?

高考前夕爺爺病重，一大家人圍在床前，爺爺虛弱著一一交代后事。到我時，我附耳湊在爺爺嘴邊，爺爺卻只輕輕地說了一句：“好好讀書?！蔽移鹕硗鵂敔?shù)臏I眼，鄭重地點了點頭。

爺爺?shù)臅涣艚o了我，雖已很少再打開，我空時卻樂意翻出來擦拭。尋著一塊軟布沾著凡士林，黑漆越擦越亮，我心頭因思念爺爺而落的灰也一并擦去了。搬新家時父親將一間空房改造成了書房，滿滿一面墻的書架上擺滿了我看過的沒看過的書。爺爺?shù)臅槐惴旁谧铐數(shù)奈恢?，雖不常能看到它，卻永遠立在我的心頭。（王子劍）